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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笑的伦敦

2020-07-29 09:57:07  来源:

 

程乃珊

  每个城市有属于它的故事。作者以七年时间,游走伦敦、费城、华盛顿、纽约、旧金山、香港、北京七座城市,撷取12段真实的故事,与读者分享12个人生哲思。在人的生命过程中,始终不忘初心、不弃生活,是作者传递给我们的美好讯息。

  2004年3月11日,9·11事件的两年半之后,马德里阿托查(Atocha)火车站发生恐怖袭击事件。爆炸案戏剧性地改变了三天后西班牙大选的结果。英国与西班牙,虽不说一衣带水,也算是隔海近邻,弄得伦敦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平日里,警笛声渐渐频繁,警务执勤的直升飞机也时有见到。

  我所住的学生宿舍Carr-Saunders Hall也像模像样地演练了一遍紧急疏散。当时同学们都以为来真的了。穿着睡衣睡裤的、抱着电脑的、咬着夜宵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嬉笑着如往常一样打声招呼,向摄政公园边上的菲茨罗伊广场结伴踱去。

  我见此景象突然心生一念:伦敦也是遭受过战争的地方,许多街区曾受到毁灭性的破坏。类似这样的疏散恐怕在几十年前一度是家常便饭吧?那时的伦敦人还会像现在这样步履轻盈、谈笑自如吗?

  纯属好奇地,我留意起关于二战时轰炸伦敦的记载。故纸堆里战时记者萧乾1940年发自伦敦的一句话让我怔了半晌:

  “在最漆黑的日子,伦敦还能笑。”(见《银风筝下的伦敦》,原载于1940年12月《大公报》[香港])

  那时的伦敦人,在巨大的弹坑边栽上鲜花,防止路人走到坑里。他们在防空洞里统计打鼾的人数,嬉笑怒骂地登在专门记录跑空袭生涯的报纸上。报纸起了个挺风雅的名字叫“瑞士草屋人”,得名于办小报的地方——瑞士草屋区,但更添一层轻松色彩,仿佛跑防空洞就等于在瑞士山间的小屋度假。伦敦红十字会把德军撒下的劝降传单收集起来在市区兜售。伦敦人就当买条笑话,一便士一张买来,钱全数捐给军队。更有甚者,热心地给某报写信曰:德国的石油资源紧张,大英帝国虽好客,但更素来主张勤俭。不如由德国空军负责空袭柏林,英国皇家空军自力更生、轰炸伦敦。效果等同,又省却双方旅途劳累,耗油费力……当然,在种种笑容之下更少不了甜蜜爱情。想想吧,总和原本陌生的街坊邻居挤在防空洞里过夜,淑女们不忘了打扮,绅士们也免不了献殷勤,自然有了跟空袭相关的情话、情歌和情事,让防空洞代替花前月下,成了新的浪漫之所。

  在对几十年前那个伦敦的记叙中,我分明地看到了眼前这个伦敦——

  二战伊始,情报部向全国征书,因为战争中的士兵需要读书消遣。我眼前浮现的是现在的每天早上,滑铁卢大桥站等车的长龙,几乎无一例外的,人手一份报刊阅读,还有的拿出笔,仔细圈点着淡橘粉色的《金融时报》。

  战时的每个孩子都被父母教育,要用面包擦干碗里的最后一点汤。它让我想起曾暂住过的一套公寓,房东指点我的:暖气是定时的。晚上你睡着后就会自动关掉。快天亮时,房子会重新暖起来。因为你睡眠时靠被子暖和就可以(房东你管那么多啊!反正电费我付)。节省能源不是吝啬,像美国人那么挥霍才荒唐。

  还有,战时,曾有救援队发现了一个在瓦砾间被房梁压了4天4夜的14岁女孩,关切地问她怎样。她不假思索,像回答每一个早安一样微笑着说:“谢谢先生,我很好。”我从这一声里看见的是,数不清的时候,在路上快要撞上另一位路人时两人都微笑说“Sorry”的样子;每天和陌生或熟识的人告别时都会听到的“享受你的今天!”“享受你的饭菜!”“享受做饭!”“享受阅读!”……

  大约离别伦敦半年之后,我在费城读书,纪录电影课上我看到了一部片子——纪录片史上大名鼎鼎的《Listen to Britain》(《聆听英国》)(拍摄于1942年,导演Humphrey Jennings。本片曾获当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提名)。其中的许多场景就发生在伦敦。里面记载的伦敦,和萧乾笔下的异曲同工。那里有阴晦潮湿的防空洞里的军人,弹着琴静静等待黎明;有顶替男人们初下工厂的女工,梳着新流行的发型,将亮泽的长发精细地卷到脑后,和姐妹们就着机器轰鸣的节奏踏着舞步、哼着歌在生产线上作业;那里有铿锵有力的炼钢声,坦克的隆隆声,清越的军乐队进行曲,麦穗的窸窸窣窣声。在战争里,英国人照旧喝着红茶,赴着周末舞会,听着圣保罗大教堂午餐时间的交响乐,连国王和王后都照旧住在伦敦。伦敦人的内心执着而认真,脸上却是轻松一笑:你们可以炸翻我们的房子,但没法让我们乱了阵脚。不论在怎样的日子里,我们都过属于伦敦人的生活。所以,我们永不做你们的奴隶。

  是的,伦敦一直在微笑。

  经典的城市就像经典的红酒,值得细细品味。我穿行其间,试图把我所感知到的伦敦,与先前读过的关于英伦的种种,建立起联系的桥梁。那些微笑着说“享受每一天”的人们,那个在战争中昂起头的民族,也是火烧圆明园的主力和鸦片战争的发起方吗?他们也是冷战时像狐狸一样骑墙的那群人吗?我有点不知所措。

  说到英国,也算一个曾举大善也行大恶的民族。它是工业革命的源头,现代经济学的起点,进化论的最早信奉者,新教的最初接纳者,更不要说它在数学和物理学的贡献……种种先进力量的萌芽,虽有利益的因素,但也要求一个民族有大智大勇的智慧和品格,以及对精神世界的孜孜求索。

  再来数落数落它的恶行吧。它同时是海盗和黑奴贩子的祖国。它在殖民地挑拨战争,吸血鬼般搜刮民脂民膏、稀世珍宝,喂养伦敦的银行家和后来这座城市逛不完的免费博物馆……且不说它的历史多么令人争议,无可厚非的是,它的确是一个几经风云变幻的民族。

  然而,当它的身后,新兴的民族国家像它年轻时一样崛起,甚至更为嚣张、更为激进以致伤及它的身体时,它唯一的选择,便是用淡然的态度去面对。它学会珍爱自己的价值。但那份珍爱,在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样的民族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以,它只好带上两种微笑,一种执着而纯真,如赤子,留在家里;一种狡黠、玩世不恭甚至有时两面三刀,如久经沙场的老狮子,留给了不懂它的外人。

  就这样,一个城市、一个民族在你面前愉快地、优雅地老去,仿佛在真真切切地告诉你: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正因如此,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值得让你停止你的珍爱。

  图片说明:从泰晤士河北岸眺望对面的格林尼治海军学院。每年大量的游客来到格林尼治探访世界时间的起点。曾有一个时代,偏安一隅的岛国就是世界时间的定义者。史芸赫/摄影

  (本文及图片摘自《每个小小的人都是一个世界》,史芸赫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

  (史芸赫 200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后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和美国坦布尔大学先后获得传播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已发表散文集《每个小小的人都是一个世界》。)